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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冬天的记忆

    更新时间:2014-12-12 浏览次数:283 信息来源:田珍颖

     

    母亲的生日,是阴历腊月二十三,祭灶那天。

    母亲的忌日是大年初二。在冬天向春天转换的十天里,有关母亲的记忆, 留下一道奇特而温暖的情感轨迹。

    ( 一) 

    母亲留给我记忆中的第一个故事, 就是她的生母早早去世了。当她的继母给她冷脸时,家里的门环便会“哗哗”地响个不停,直到继母收起恶相。

    这个故事,是我对母亲身世的最早了解。

    我的外爷(西安人管姥爷叫外爷)生在一个小康之家。当他和我外婆生育了两个女儿后,他被委以重任,到青海西宁的一个地方,当邮政局长。外爷虽去较偏僻的地方任职,但那是个肥差。毕竟西宁遥远,他将西安家中的妻女安顿好,独自前去赴任。

    但后来,那条由他连接的邮政线上,传来了坏消息,它使我的母亲切断了一个少女的天真,勇敢地开始她生命中的第一次抗争。

    这坏消息就是外爷在西宁另娶新人,并且有了一个儿子。

    几天几夜的慌乱、痛苦之后,我的外婆和母亲作了一个令亲戚们都十分震惊的决定:到西宁去,找外爷讨个公道。

    我想象不出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,她们母女俩是怎样交替着乘坐火车、汽车和人力车,再加上徒步,走完从西安到西宁的千里长路,颠颠簸簸地来到外爷面前。

    外爷的新妇,是当地富绅的女儿。母亲后来告诉我们,西宁那个家, 雕梁画栋,富丽堂皇。更多的过程,她从来不说,只是告诉我们故事的结局——外爷非常内疚,给了一笔钱,打发她们母女俩返回西安。

    孤独有时会将惊恐放大。但那时,母亲在疲惫与艰难中,来不及惊恐, 被几个强盗挡住了路。钱被那些人翻出来的一瞬间,母亲勇敢地跳到强盗面前,大声诉说她们的遭遇,伤心处,声泪俱下。那几个衣着褴褛的强盗竟撂下抢到手的钱,走了! 

    这个故事,母亲每讲到这里,我们姐妹都会拍手称快,扑到母亲怀里, 欢庆“胜利”。

    但此刻,我却泪流满面,因为我眼前闪现的是当年母亲那副瘦弱的肩膀——那是一个刚上初中的女孩的肩膀啊!

    有了这笔钱,外婆想就此过安静的日子。但母亲不肯,她要独自去北京求学,将来改换门庭,让外婆过上好日子。杨虎城将军在陕西设立的官费助学金, 帮助母亲实现了理想。

    但曲折的求学路尚未走完,外婆却在西安病危了。当母亲千难万险地赶回西安,外婆已经走了。她用手抚着外婆的脸,一阵冰冷,让她痛彻肺腑。

    那个门环“哗哗”响的故事,不久,便被母亲延展了。

    那是寒假中的一天,我们从外面玩得满头大汗地跑回家,刚进堂屋,就怔住了。那个在门环响时才收住恶相的继外婆,就坐在堂屋里。令我吃惊的是,她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丑女人。这之前,母亲的故事里只说“恶相”,没说过麻脸。母亲让我们叫外婆。我们小声叫了。“麻脸外婆”身旁站着一个脸色苍白、身材瘦高的小伙子。这自然就是那个生在西宁的舅舅。

    在他们到来之前,我们已经知道,外爷在西宁落魄而回,他失势的岳父,使他也从邮政局长的位子上掉下来,只好将西宁的家搬回西安。

    母亲与我父亲结婚后,外爷无颜见事业发达的女婿女儿,从不到我家新院落来。母亲只好经常回去照看和接济这个败落的娘家。不久,外爷去世,“麻脸外婆”母子俩勉强支撑了一阵,这才按我母亲的安排, 搬到我家来。那个沉默寡言的舅舅,染着肺结核,母亲怕他传染了我们,又怕太在意而冷落了他。倒是舅舅很自觉,每次吃饭,拣好菜饭,躲回自己房间去吃。“麻脸外婆”因此在餐桌边心神不宁。母亲看出她的为难, 给他们母子将饭菜送到房间去。

    母亲说,外婆也可怜,西宁娘家没人了,你外爷也先走了,你舅舅又有病,她能靠谁呢?继外婆从此依靠我母亲,度过她孤寂的晚年。

   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样完成了对继外婆从怨到宽容的转化,但当我们看到继外婆的笑脸时,我们不再感到她那麻脸的丑陋,而是和母亲一样,怜惜她。

    (二) 

    时间到了“文革”时期,母亲的心破碎了。

    母亲那时在一个部委的幼儿园当园长,这个幼儿园是母亲奉命一手创建的。在这之前,她在这个部委的人事部门工作。这个由她创建的幼儿园,在“文革”中翻天覆地的变化,几乎动摇了她“人之初,性本善” 的原始理念。她看到那一张张往日里笑盈盈的脸,一夜之间都变得冰冷而凶狠。大字报上,她的名字被打上红×;批斗会天天开着,人们声嘶力竭地揭发她、控诉她;口号震天地对她喊着“打倒”、“砸烂”, 让她交代她本没有的“问题”。她有心脏病,已不堪重负,批斗会后,常常在幼儿园门外等妹妹,搀着她乘公交车回家。我曾拿着母亲的“交代材料”,替她“修改”,帮她“上纲上线”。有一天晚上,幼儿园的一位工人刘叔叔找到我家,进门就拉着我的手说,他们真不该这样对待秦园长呀!倒是母亲劝慰着他,让他少说话,保护好自己。

    有一天,我的同事(亦是我和爱人的大学同窗), 打着“造反派”旗号,抄了我和爱人的家。那时,我们与婆婆同住;而前些时候,婆婆被街道红卫兵指为“地主”,我们整日担心抄家批斗的灾难会突然而来。明知这位“造反派”同窗是为了泄私愤,我们却因婆婆之事,决定忍了这口气。愤怒的爱人被挡在同院陈姓邻居家,抄家者进入我们屋内。或许自知是心怀鬼胎,抄家者只顾两只手急速地翻找,全无平日“造反派”的气焰,装不出“革命”的样儿来。最后只捡了些本册纸片,败兴而去。对方刚走,爱人却告诫我: 来者不善,会不会又到对面旧帘子的家中折腾。他指的是我父母的家,和我婆家仅隔西长安街而南北相望。那时,这个家的亲人已四处离散,只留下年迈的祖母苦守独院。

    我赶到家门口时,恰逢母亲出来。她被造反派允许回家取衣物,但必须限时归园。我随着送她去公交车站,一路上向她诉说被抄家的经过。她听到抄家者的身份时,眉毛扬了一下,问我:还是大学同学?不等我回答,她就神色黯然地摇摇头。我说担心殃及这里才忙着跑过来的。母亲像突然觉察到了什么,拉着我的衣袖说:娃呀,你多回来几趟吧!尽量别让造反派占了咱家的房子,要那样,孩子们回来,住在哪儿呢!我知道她仍不顾及自己的安危,唯一惦记着的就是我们的小院——那个弥散着她的温暖的家,那是她和我们的居所呀!但,一时情急,我竟脱口说:妈, 造反派连部长的房子都敢占,何况咱家!母亲顿时无言,拉着我的手,我们默默地走向车站。她的手无力而冰凉,让我感到她内心的伤感和无望。

    母亲一直被安排着打扫卫生,但不久,一纸通知, 让她到广东英德的干校去“锻炼”。出发那天,母亲在站台上向我们摆摆手,蹒跚着走向火车那坚硬无比的踏板。拥挤的车厢里,没人给有“问题”的人让座, 她衰弱极了,只好躺在车厢的地板上,在滚滚的车轮声中,颠簸48 小时,终于到达英德干校。

    那一幕,使母亲的儿女们肝肠欲断。母亲佝偻的背、弯曲的腰,从那时起,就难以再直起来。

    伫笔此处,我并不想写母亲后来的苦难,因为她自己是坚强的。当她几年后从干校回来,我家的小院早已被“红五类”住满,母亲只好在儿女的家里支起一张床。不久,又等到一纸退休通知,她平静地面对: 明天我就去办手续。

    但,细细咀嚼母亲的宽仁,却不见丝毫的柔软温情。因为不久后,她断然决定:南下香港。这是她年过六十后的生存选择。在她一生中,父亲多次工作不在国内,她都拒绝相随,她有自己的事业,有儿女们护卫的天地。但这次,她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。

    想着她的背影,我心怅然。

    (三) 

    我常想,母亲一生追求什么?她并未对我们讲过。但究其一生,她是个有追求有理想的女性呀! 

    她追求做一个合格的母亲,因而,她要一个家, 一个富裕、温暖而快乐的家。这个追求,从她和父亲成家的那天起,就明确在她心间。随着孩子们的出生, 这个家日渐壮大,母亲和父亲都感到责任之重,因而, 他们一直努力着,把这个家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度。

    在这个家里,母亲的角色尤为重要,因为她是离孩子们最近的人。我们知道,离开了她,我们就难以快乐地成长。

    除了上班外,母亲的时间全部用在使我们快乐的各种活动中。春天,她带我们跑遍北京的公园,去听花开的声音;夏天,她划着船,让我们在昆明湖上亲近着水;秋天,我们去看菊花展,捧着她买来的菊花快乐地回家;冬天,我们的院子里常站立着各种各样的雪人。那时,钓鱼台附近有一处小树林,林中流着小溪水,母亲带着我们去捉蝌蚪捕小鱼。

    母亲在婚后就这样扶持着我们,护卫着我们。

    她“上得厅堂,下得厨房”,从不养尊处优地鄙视家务事。母亲最注意卫生间的清洁,每个星期日, 她都亲自刷洗马桶、擦净浴缸,把来苏水洒到角落里消毒。

    做这些“俗事”的母亲,转身就会优雅地弹起钢琴, 带我们唱“小鸟在前面带路”,或“蓝蓝的天上白云飘”……但对一个家的贡献,并不是母亲追求的全部。在她的“生涯”中,有许多节奏很急速的乐章。在那些有着风暴的日子里,母亲展现了她的另一个追求, 那就是:良知。

    她上小学时,便担任校儿童团长,与担任西安市儿童团长而后来成为我父亲的人,一起举起小旗,喊着“打倒列强”的口号,上街游行。

    后来,她成年了,成为人妻、人母,但她与社会相连的良知,仍在心中被滋养着。

    “西安事变”第二天,父亲应召入伍,军衔少校。他的领导就是时任西北民众运动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的王炳南。王炳南是“西安事变”中周恩来与张学良、杨虎城的联络人,在事变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。入伍后的父亲,夜以继日地在外忙碌着。“事变”后第四天,即12 月16 日,西安人民举行拥护张、杨两将军抗日救国的群众大会,会后举行全市大游行。父亲被任命为大会司仪,并兼游行总指挥。

    “西安事变”的结果,使许多人扼腕叹息。西安古城内的革命力量,也面临着急剧的调整和保存。

    在这危急关头,1937 年2 月4 日下午,父亲接到王炳南的命令,指示他将“事变”中成立的民运会武装纠察队立即撤到渭北,使他们安全回到红军部队中去。

    父亲受命,想到当晚可能出现的险情,急回到家中, 让母亲将三间房子铺上干草,等待纠察队夜宿。母亲忙铺地铺,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,准备停当。在夜色苍茫中,母亲像接待亲人似的,将纠察队员们一一迎进房中,端上热汤热饭。第二天凌晨,这支队伍出发前, 列队向母亲敬礼。那时,母亲只有23 岁。

    母亲走向社会的步伐加速着。一个对她和父亲都至关重要的人物,出现在“西安事变”后,他们正寻找着新的出路。这就是杜斌丞先生。

    生于1888 年的杜老先生,那时已是西北各界的革命领袖之一。他在杨虎城将军的部队中担任要职。“西安事变”中,他不仅是重要的参与者、策划者,还坚决提出“要与共产党联合”。“西安事变”后,他出任陕西省政府秘书长,曾委任我父亲代表省政府赴延安,与边区政府协商安排一批流民的工作。父亲由延安返回复命时,带回了他亲自为毛泽东、朱德、周恩来等十几名中共领导人拍摄的照片,杜老十分高兴。

    从此,父亲和母亲成为杜老府上少有的晚辈客人。母亲写得一手好字,常为杜老抄写文件资料,或传送一些重要信件。杜老忙得废寝忘食时,母亲会从家里做些可口的饭菜送过去,一如家人。“西安事变”后, 政局变得险恶莫测,这时的杜老,反而明确了为民主运动奋斗的志向。蒋介石亲令要制裁他,他被特务跟踪着,并随时面临着威胁。

    后来,杜老被软禁,母亲曾见他最后一面。那天, 她盛装而行,来到杜老的住地,说是来给老人送饭。门口的特务来不及阻挡,母亲已昂首走进院中,并径直进到杜老的居室。语言之间的无自由,使母亲泪流满面。她照看老人吃了饭,又悄悄藏起杜老委托转交的信件,才告别出来。母亲觉得杜老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物,蒋介石不敢动手杀害。于是,与杜老告别时, 还许以“再见”。

    但不久后,在胡宗南占领延安的第二天,蒋介石下令将杜老投入狱中。父亲和母亲几经努力,也未能再见杜老。直至承受狱中7 个月的酷刑后,杜老在西安玉祥门外英勇就义。

    杜斌丞老先生是离母亲最近的革命者。他的教导,使母亲渐渐成长起来,她自觉地选择了为革命工作的道路。

    在这里,我要记录的是1938 年的一件事。它几乎谈不上太多的政治色彩,但良知的光辉,使母亲成为我们心目中光芒四射的人。

    经过“西安事变”,父亲和母亲经受了一场革命的洗礼。  

    1938 年初,父亲按叶剑英指示,为延安运送军火, 他代陕西一家煤矿购买的钢材,只好搁在武汉的一个仓库里。此时,抗日战争烽火连天,日军已逼进武汉。仓库方通知,撤退在即,速速抢运。而购买钢材的煤矿, 是陕西境内为前线生产物资的唯一煤源。

    此时,父亲在陕西省政府任职,实难脱身前往; 而情况急、风险大,一时很难找人代替。母亲果断地说: 我去!父亲怔住了,他看着母亲怀孕数个月的身态, 连忙摇头。母亲冷静地分析说,我们代人购货,不交货, 无信誉,这不是我们的为人之道。再说,如果矿上停产, 损失的不光是钱!父亲无路可走,更知母亲一向是想定了的事就不可逆转。于是,他含泪送母亲上了火车。那是在战时,凭父亲的职位,临时乘车,也只能给母亲安排三等座票。30 多个小时的车程,平汉铁路上天天有日本的飞机骚扰轰炸,这一切,父亲竟是在母亲上火车后才想起,后悔莫及。但那时通讯落后,怎知母亲的安危呢?果然,车行途中,警报响起,满当当一车人纷纷跳车,四散到两旁的庄稼地里。母亲有孕在身,如何跳得了车?在空荡荡的车厢里,她躲在一个角落。过了许久,警报解除,母亲已是冷汗浸湿衣衫。到了武汉,见到先期在这里工作的王炳南先生及他的德国夫人王安娜。他们向母亲介绍了武汉的危难时局, 希望她量力而行。这些情况反而加快了母亲办事的步伐。她查看仓库,四处奔波联系车皮,最终打动了武汉火车站的站长。并动员全站职工“向这位女同志学习”,帮忙将钢材装车,分文不取。

    母亲的奔忙,还感动了王炳南夫妇。

    她临行当天,王炳南先生找到与母亲同车出发的国际友人艾黎先生,请艾黎先生代为保护这个“勇敢的女人”。艾黎先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,将她引到自己的车厢,一路平安地回到西安。

    事后,煤矿的人从百里之外赶来西安,一定要设宴感谢母亲。在那次宴会上,母亲如一位美丽的女神。

    这个故事,在父亲第一次讲给我们后,母亲问我们: 那个在我肚子里坐火车的小家伙是谁呀!我们傻呆呆地面面相觑。还是聪明的大姐先醒悟,她指着我的鼻子说:那不就是你呀! 

    后来,我长大了,想起母亲这段经历的艰难,竟泪如雨下,辛酸的感觉凝住心头,难以化开。

    这是我第一次动笔写母亲的武汉之行。她是一名普通的女性,没有人会在什么革命回忆录中记下她。但, 我们——她的儿女们却要说,我们的母亲,是一位有良知的母亲,良知就是她生命的光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