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5 年,新中国的走向,开始发生深刻而巨大的历史性变革。
1978 年12 月13 日,中央工作会议进入最后一天的议程。中共中央主席华国锋,副主席叶剑英、邓小平分别讲话。其中,邓小平的讲话意义非凡、影响深远。《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,团结一致向前看》实际上确定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主题。后来,它被誉为“是在‘文化大革命’结束以后,中国面临向何处去的重大历史关头,冲破‘两个凡是’的禁锢,开辟新时期新道路,开创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理论的宣言书”。
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,“1978 年10 月就开始酝酿起草了。讲话的主题由邓小平确定:实行全党工作重心的转移”。按时间和思想脉络推测,这是邓小平当年9 月访问朝鲜归国后,已经明确了“揭批‘四人帮’运动总要有个底”,全党工作要“转入正常”的思路之后所初步设想的讲话主题。随后,他邀人起草讲话稿。参与“最初稿”写作的,是国务院政研室林涧青等人。
11 月14 日,邓小平访问泰、马、新三国后返回北京。此时,中央工作会议已经进行了5 天。原本,邓小平讲话“最初稿”的起草,是按“用两天时间讨论工作重点转移问题”的思路准备的。但出乎意料,中央工作会议在国内和国际都受到高度关注,并且,工作会议本身,也一再出现突破原有设想的新情况。因而,重新考虑讲话的主题也就是必要的了。
那么,面对全党工作必须有一个重大转变,而形势又呈现出异常复杂的局面,新的讲话主题应该抓住什么,或者说,在诸多矛盾关系中,选取哪一个最主要的矛盾,作为统领全局的“突破口”,来解决前进中的迫切的问题,是其成功与否的关键。
根据所能见到的材料,邓小平是在12 月2 日决定重新起草讲话稿的。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细节是,他在召集“秀才们”谈讲话稿起草时,拿出了自己亲手写就的“三页共500 多字”的提纲。正是这个提纲,确定了讲话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,团结一致向前看”的主题。据于光远回忆,参加新一稿起草的,有胡耀邦、于光远、林涧青、于沛等人。
讨论稿子的会议,是在邓小平家里进行的。邓小平拿出的提纲,一共谈了七个方面的问题:一、解放思想,开动机器;二、发扬民主,加强法制;三、向后看是为了向前看;四、克服官僚主义,人浮于事;五、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;六、加强责任制;七、新的问题。
12 月2 日谈话一开始,邓小平就对起草者说:“究竟讲什么,想一下,不准备长稿子。”随后,他对提纲列出的这七个问题做了阐释:第一,最重要的是解放思想, 开动机器。而许多问题,必须讲理论,因而真理标准的讨论和争论,越看越像是政治问题, 是涉及国家命运的问题。必须指出的是,邓小平在提纲中明确写下了“实事求是”四个字。这是破除思想禁锢,走向改革开放的决定性动力。邓小平提出的第二个问题是:现在这个时期更要加强民主,集中了多少年,民主不够,不敢讲话,心有余悸。
民主选举、民主管理、民主监督、民主集中制的中心是民主。反对空头政治,反对说空话,实质和重点不是政治,而是经济民主。企业要权利下放,千方百计调动他们的积极性。现在企业自主权与国家计划有矛盾。第三个问题:这个会议向后看解决一些问题,目的是为了向前看。解决遗留问题,要快。完全满意不可能。安定团结十分重要。毛主席这个旗帜必须保护。第四个问题:人浮于事,拖拖沓沓。会议多,心中无数,解决什么都不明确。官僚主义, 是上层建筑问题。要用先进的办法管理企业,扩大管理人员的权力。第五个问题:允许一部分企业、地区、社员先好起来。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。反对平均主义。这是个大政策。第六个问题:现在无人负责。要搞几定。定什么项目,定从哪里引进,定在什么地方,定哪个人从谈判到管理。可能有六七定,并头进行,不耽误时间。国内企业,要有专人负责。现在打计委的屁股,有什么用?要打,打个人。第七个问题:要有新措施。
这里,邓小平完全是自己在设计讲话稿,前三个问题是讲思想和政治问题。后面则是讲重点转移后的改革设想。这些设想涉及到改革最重要的方面。从中可以看出,邓小平当时的思想,已经在很大程度上集中到未来的改革上面。
12 月2 日谈话后,据于光远回忆:从邓小平那里回来,胡耀邦和他组织有关人员赶紧起草稿子,大约两三天就起草好了,并送邓小平审阅。随即邓小平又找胡耀邦、于光远等人谈话,这是邓小平就起草稿子所作的第二次谈话。时间应在12 月5 日。在这次谈话中,邓小平严厉批评了党内存在的“随风倒”、“找靠山”的坏现象。他说:“随风倒,坏得很。找靠山,没有上面一点东西,就不敢想了,怕动辄得咎。”邓小平讲到,要“为敢想敢做的人创造条件”。“怎样才能敢想敢做,从制度上说,根本是民主制度”。“总不能随便打击嘛。对新生事物要采取支持鼓励的态度。特别是学术艺术思想领域更需要民主讨论。武断可不行”。“出了坏人不要怕,越轨怎么办,还有个信任群众和信任干部的问题”。
邓小平再次谈了“开动机器”的问题。他说:“开动机器,一个生产小队干部看到一个空地没有种树,有一块小水塘没有搞养殖业;或那块土地没有利用,睡不着觉,一个生产队靠开动脑筋可以增加多少财富。”“脑筋用在什么地方,四个现代化嘛!”这段话,在第一次讨论稿子讲到千方百计调动积极性时,已大致讲过,现在则是再次强调。
邓小平肯定新一稿 “实事求是一段写得好,语言还可以简化一些”。还说:“四人帮不要讲成为挡箭牌,已经讲够的不要再讲。”可以看出,邓小平是从更深的层次来思考党的历史经验,而不是仅仅把问题归结于“四人帮”。
关于党在未来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与民主法制问题,邓小平说:“党要有好作风,党的作风无非是那三个作风,本身就是制止违法乱纪。现在看来党规党法比国法还重。经济民主这方面要强调,这里有权力下放问题,民主监督,对搞得不好的进行监督。讲了经济民主,选举不够,没有权力下放,党委随便干预,也没有民主,也培养不出人才。范围是否还有别的方面?没有民主就没有法制。”邓小平说:“没有各种法,逐步地搞,开始粗一点不要紧,不完善的可以逐步完善。经济法院没有,普通法院就做起来,不要求一下子完备。”比起12 月2 日的谈话,讲法制的这一部分内容充实了。在正式稿中,则形成了更丰满的一段论述。
关于新问题,邓小平说:“新的问题新的矛盾要大量出现,特别是上层建筑方面,有规章制度,有用人问题,有选人标准。为社会主义为人民发展生产力是主要的标准,否则什么叫政治上强。”这是这次讲话中一个特别重要的思想,也就是生产力标准。生产力标准构成了邓小平理论的核心部分,在这个时期,它就已经被鲜明地提出了。关于发展生产力,邓小平还说:“用经济方法管理经济还要展开,不要等上层建筑,从一个厂,从专业公司搞起。农村从公社搞起,现在一下解决不了,从人事改造、企业开始。从一些专业公司新改造企业着手。”显然,这是改变现状最能见效的做法。后来的农村改革正是这样由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的,企业的改革也是由点到面逐步铺开的。
对于这样一场深刻的改革,邓小平预见势必遇到很大阻力,因而特别指出:有些人会“总的赞成,具体反对。要以大局为重,个人利益要服从集体利益。总之,方针明确,方法妥当,没有好的方法行不通。现在方针一致,要想具体办法才行”。由此要求起草者“搞一小段强调工作方法问题”。
关于如何进行改革,邓小平提出要“权力下放、责任到人”。他从以往的经验教训谈了这样做的重要性:“有一个责任到人的问题。讲集体负责、党委负责就等于无人负责……既然责任到人就应该有权,没有权也就不可能负责任。领导得好不好,根本的是劳动生产率的提高,还有技术是否得到不断的更新,靠体力劳动不行。”这里明确显示了邓小平关于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的思想。
这次谈话比12 月2 日谈话更进一步的地方,是提出“先富起来的想法”。邓小平说: “城市带农村,上海四百元,北京二百元。大城市带小城市,搞为城市服务的副业,大有可为。靠近城市的先富,平均工资到一百元,福利要好一些……平均工资一百元,就是吃得好些,用得好些,可以搞等价交换。”后来,在正式讲话稿中,邓小平明确提出“在经济政策上,要允许一部分地区、一部分企业、一部分工人农民,通过辛勤劳动成绩大而收入先多一些,生活先好起来,影响左邻右舍,带动其他地区、其他单位的人们向他们学习,使整个国民经济不断地波浪式地向前发展”的思想。这是一个“大政策”。
最后,邓小平讲到稿子:“短一些,顶事,不能长篇大论,语言少一些,干净利落一些倒反明确。”还说:“希望快点。两天搞好,分寸恰当些。”大约两天后,新一稿改好了。邓小平同胡耀邦、于光远等人作第三次谈话。邓小平逐字逐句与起草者进行了研究。当时中央工作会议已进行二十六、七天了,时间相当紧迫,邓小平把主要精力投入到讲话稿的审定上来。
这时,讲话稿已改为四个部分。邓小平肯定了这个结构。他要求在稿子“头子上或中间讲一讲重点转变问题,这是一个主要的方针”。
接着,邓小平谈到华国锋在会议上作自我批评的情况,批评了把个人摆在中央之上的新式迷信。他说:“‘两个凡是’作了自我批评,定了。‘英明领袖华主席、党中央’的提法要改变”。“不能把个人摆在中央之外或之上。我就讲了这个道理。”这实际上是一段题外话,但却有相当重的分量。
接着,邓小平谈到官僚主义和制度问题:“真正是说有上层建筑的问题,官僚主义是一个内容。说权力过于集中,离开民主的集中,脱离了组织。离开民主集中,这才是实质。”“各级组织都存在这样的问题,整个组织一直到支书,权太大,不利。”“我们的制度不是鼓励支持人们敢想敢讲敢做,精神鼓励不够,物质鼓励不够。”
关于经济民主问题,邓小平说:要加这样的意思,“搞得好的得的多,包括领导干部,不但有精神奖励,就应该多得,就应该先富起来。”“积极性没有经济手段调动不行,只讲风格不行,对极少数先进分子可以,对广大群众不行;一个时期可以,长期或一辈子不行。”因此,要加这个意思:“用经济方法管理经济”。这个重要思想,几乎原文写进了正式讲话。
关于“向前看”的问题,邓小平在谈话一开始就强调:“这个历史前提是总的东西。”他说:“问题太多,只能解决得粗一些”,“过去处理,特别是政治结论上,可宽可严宁肯从宽”。“对过去,正面解决就行了,不追查细节,从大局着眼,对过去的人可以宽一点,但应把问题讲清楚,可以等待、思索。”“我们只要把大是大非弄清了,有些小是小非一件一件弄清楚,不可能也不必要。有些事,不宜多谈。有些问题不可能完满,要聚精会神向前进。”
在邓小平看来,重要的是“引导向前看,向后看与向前看的关系”,以此来巩固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,实现工作重心转移。但是,邓小平并没有忘记指出,“有些人不能重用”,如“打砸抢的,帮派思想严重的人”、“风派”、“溜派”( 指溜须拍马的人) 等等,邓小平在充分强调顾全大局的同时,仍提醒全党十分注意队伍的纯洁。
对责任制问题,邓小平始终给予很大的关注。他说,“总之有赏有罚都要同经济利益联系起来。”“通过责任制,通过赏罚,该升的升,该降的降,不合格的就要降”。“奖励而且物质奖励也要到具体的人,具体的集体与个人,比‘打屁股’效果更大”。这些话正式稿基本吸收了。邓小平还谈到“培养专家”问题。
专家即知识分子,当时“左”的偏见尚未排除,因此他说:“专家这样一用,就用下去。为社会主义事业,实际上造福就是主要的政治标准。”后来正式稿说:“为人民造福,为发展生产力、为社会主义事业作出积极贡献,这就是主要的政治标准。”这就澄清了一个多年来搞乱了的重要是非问题。
关于“研究新情况”一节,邓小平考虑较多的,是改革马上会带来怎样的社会问题:“仅仅改革上层建筑,也可以说改革生产关系,都可以带来许多问题。涉及到大量的人,减人安置人,什么人学习,什么人改行,可麻烦了……等待安排,工资照发,仍会不满意。”“这个改革会涉及大批人的切身利益。”对此,邓小平想到的是:“信任群众,依靠群众,并且创造条件使其各得其所,是不容易,相信群众,会取得群众理解、谅解。”
他说,形势“震动比较大”,新的问题“并不比现在的问题简单,而且会更复杂,走群众路线,信任群众,教育群众以大局为重,可以解决。随着生产发展,社会需要方面很多。明年即使不大量出现,后年肯定大量出现。总之随着生产力发展可以得到很好解决。农村多种经营搞起来,劳力可以得到安置”。
可以看出,这次谈话稿,是邓小平看得更细,意见也更具体的一次。谈话之后,稿子又根据他的意见作了修改。这之后,据于光远回忆:当邓小平听起草者对改定的稿子通读一遍之后,断然说:“行了,就这样拿出去吧。”起草工作才算完成。
以上就是邓小平的“宣言书”讲话稿起草的过程。这个过程,反映出十一届三中全会作为划时代的伟大事件,其根本思想,集中地表现在邓小平对中国改革的设想上面。邓小平的讲话,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。不但思路是他的,而且那些语言也大都是他的。他不但反复同执笔人讨论稿子,而且还不断深化和充实自己的思想;讲话题目也是他定的。虽然按照会议文件的统一格式,在最初印发给会议出席者的正式稿上,没有出现《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,团结一致向前看》这个题目。
12 月13 日下午4 时,邓小平在中央工作会议闭幕会上发表了《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,团结一致向前看》的讲话。由此,党的历史上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转折揭开了大幕。